策劃/臺灣師範大學臺灣語文學系教授兼文學院副院長 李勤岸
序言:閩客母語詩的興起
臺灣文學中的閩客歌詩是閩客母語文學中的一環,理解閩客母語文學有助於瞭解閩客歌詩的興起背景。關於閩客母語文學,大抵包括民間文學與作家文學兩個範疇。民間文學除了原住民的口傳文學之外,在閩客民間文學方面,就歌詩而言,較常見者有閩南的七字仔褒歌與客家山歌。而早期的民間文學作品,多屬可歌可唱的歌詩型態,從中可以見到人類原始詩歌的原型。事實上,人類最早的文學類型是詩歌,且是可以吟唱的詩,如西方的荷馬史詩與東方的詩經,即使進入古典詩時代,東西方也仍然保留格律嚴謹、韻腳押韻的形式,以便吟唱。相關的變化,一直到了現代詩革命以後,開始要求詩是詩,歌是歌,詩歌從此分家;其中,尤以現代主義出現之後,寫詩如果押韻,可能還會遭受不夠「現代」、不夠「進步」之譏。因此,現代詩離開了「民間」,也離開了群眾。
而現代歌詩的發展,不只遇到格律音韻的挑戰,臺灣閩客歌詩母語的自覺使用,其實背後還牽涉到日治殖民問題。在日治時期的1930年代,郭秋生、黃石輝發起「臺灣話文運動」,鼓動臺灣人應該致力追求以臺灣方言來創作,為此還引爆了到底該用華語或臺語來書寫的「臺灣話文論爭」。這個論爭持續長達四年之久,當時賴和嘗試利用半生不熟的臺語寫了幾篇短篇小說,但最終無法成功而放棄;楊逵則試寫長篇小說,發表第一章〈剁柴囡仔〉,但連自己都不易理解,因此還是改以日語寫作;至於楊華有寫了一些近似臺語的詩作,像是發表於1935年、為人所熟知的經典作品〈女工悲歌〉等,但是語言表現上也不很成熟。到了1937年戰爭期後,除了日語,不管華語或是臺語作品都缺乏發表空間。換言之,以漢字書寫閩客母語的這條路線,從上述幾位耳熟能詳的新文學家創作情形來看,母語書寫在當時並沒有走通的。
值得一提的,反而是自1920年代開始,臺灣長老教會的牧師、信徒用羅馬字寫作的白話字文學,取得了相當豐碩的成果。除了賴仁聲、鄭溪泮的中長篇、短篇小說以外,猶有蔡培火的散文,以及其他零零散散的短詩與翻譯作品,可以說是臺灣母語文學的早春。而且因為是使用拼音文字羅馬字書寫,所以口語化十足,是相當成功的白話文學。如果比較胡適1919年在中國發動的白話文學革命,以及臺灣教會公報在1885年創刊《府城教會報》(就是目前的《教會公報》的前身),臺灣長老教會白話文學的寧靜革命,可以說比中國五四運動的白話文學革命還早了三十幾年。
可惜前述兩條漢字與羅馬字的閩客母語文學創作路線,在日治時期未能交集或相互支援。1945年終戰後,相關情況仍未好轉,由於國民政府的國語政策取代了日本政府的國語政策,作家以華語取代日語寫作,「跨越語言一代」的臺灣作家為此失聲一段時間,不得不重新學習以華語進行創作。至於戰後出生的一代,因為已經接收華語教育,故「理所當然」使用華語寫作,且因為戒嚴(1949-1987)的關係,無緣接觸日治時期的臺灣話文論爭的歷史或母語文學作品,導致閩客歌詩作品因而潛伏地下,形成一條文學伏流。
相關發展,一直要到1970年代後期,才有向陽、林宗源由於母語意識的自覺,開始試用臺語寫作「方言詩」,在解嚴後(1987-)開始興旺起來。臺語詩人如雨後春筍,一個一個冒出來。臺語詩愈寫愈多,愈寫愈好。宋澤萊曾經分析臺語詩的兩條創作路線:現代詩路線與韻文詩路線。現代詩路線就是繼續華語現代詩寫作的路線,只是寫作語言改用臺語;韻文詩路線也就是通稱的「歌詩路線」,主張押韻,使之易吟易誦,也容易譜曲傳唱。
而除了上述從臺灣母語文學去剖析閩客詩歌興起概況之外,臺灣自1930年代開始發展起的「流行文藝」,在唱片公司的努力下,倒是留下了許多臺語歌曲,流行文化的雅俗共賞,也讓這些歌曲流傳至今,成了臺語歌謠的經典。長期以來有不少作詞人寫出很有歌詩韻味的歌詞,如許丙丁(1899-1977)〈菅芒花〉、〈可愛的花蕊〉頗為人所樂道,王昶雄(1916-2000)〈打開心內的門窗〉也都受到好評。不過,由於本專題導論篇幅有限,所以更看重文學範疇,故將流行歌曲暫且擱置不論。
閩客母語詩的歌詩特性
現代詩既然已經詩歌分家,何以閩客母語詩人又要再走回頭路,回去古早人類詩歌一家的時代?這是因為母語寫作的特性之一就是要朗誦出來,所以感染性極強,不但可以產生母語的親切感,而且很容易感動讀者。閩客母語寫作因為並非文壇的主流,如何去吸引到更多讀者?創作者因而思慮再三,決定運用閩客母語聲韻的特性,一方面採用較口語化的語言,一方面又加上韻腳。如此一來,被讀者接收的可能性會比較高。
1990年代以來,採取韻文寫作的閩客母語詩人不少。較為傑出的有向陽、路寒袖、黃勁連、宋澤萊、林沉默等人。除了韻文寫作的詩人以外,使用宋澤萊所謂的現代詩路線的詩人,由於也是採取不同於當代華語詩艱澀難懂的寫作風格而是較平實口語化的寫作風格,因此也較能譜曲為歌,其中林宗源、林央敏、李勤岸、陳明仁、莊柏林等人的詩作,因為注重音樂性、節奏性,而容易譜成歌曲,進而流傳。
閩南語歌詩的創作群體與蕃薯詩刊
1991年臺灣第一份完全以閩南母語書寫的詩刊《蕃薯詩刊》創刊。「蕃薯詩社」由林宗源、黃勁連、林央敏、李勤岸、陳明仁等人發起。《蕃薯詩刊》為「蕃薯詩社」的同仁刊物,可以說是史上第一本「純臺語」的文學雜誌。1991年8月15日《蕃薯詩刊》第1期出刊,由黃勁連擔任主編,1996年6月10日第7期出刊後停刊。
關於「蕃薯詩社」的成立宗旨如下:
一、本社主張用臺灣本土語言創造正統的臺灣文學。
二、本社鼓吹臺語文學、客語文學參臺灣各先住民閩客文學創作。
三、本社希望現階段的臺灣文學作品會當達到下面幾個目的:
1. 創造有臺灣民族精神特色的新臺灣文學作品。
2. 關懷臺灣及世界,建立有本土觀、世界觀的詩、散、小說。
3. 表現社會人生、反抗惡霸、反映被壓迫者的艱苦大眾的生活心聲。
4. 提昇臺語文學及歌詩的品質。
5. 追求臺語的文字化及文學化。
以上第三點第四條宗旨提到「提昇臺語文學及歌詩的品質」,使用了「歌詩」這個名稱,就可以知道臺語詩自發展伊始就很注重「歌詩」特性。例如主編黃勁連,不僅很多作品都譜成了歌,發行CD專輯,也寫不少譜了曲的童詩。社長林宗源也有幾首詩譜曲,其中〈搖孫仔〉最出名。另外,莊柏林是詩社同人中歌詩寫得特別多的一位,也發行過CD專輯。他的〈苦楝若開花〉讓人印象深刻,作品中不僅生動的表述苦楝開花的情景,詩句「紫色的花蕊/隨風搖隨雨落//田嬰停佇厝邊角/白頭殼樹頂做巢//一陣囝仔佇樹腳 掠蟋蟀仔佇相咬」也深刻的傳達出詩人對臺灣村落真摯的情感,值得再三玩味。
繼在「蕃薯詩社」之後,2000年前後創設的「菅芒花詩社」,以及2005年底由菅芒花詩社的主要社員創社的「台文戰線」,箇中詩人群大都走現代詩創作路線,少有歌詩出現,可能是因為這一路線的詩人認為母語詩應該回歸現代詩路線吧。除此之外,臺灣並無以母語創作結集的詩社,主要原因是閩客母語文學獎項的大量舉辦,母語文學刊物增加,以及多元語文社會的形成,很多刊物大多可以接納閩客語詩創作;因此,閩客語詩人另外創辦同仁刊物的需求性相對減少,這或可說明21世紀以來,母語詩社何以消聲匿跡。
而除了「蕃薯詩社」同仁以外,目前仍有幾位詩人寫出很好的歌詩,像是創作頗豐的謝安通,以及最為大家熟知的路寒袖(1958-)。謝安通的作品裡,〈叫做臺灣的搖籃〉堪為相當出色的歌詩,詩作裡將座落於臺灣海峽與太平洋之間的臺灣島,視作一只搖籃,隨著海浪搖盪,撫育著島上居民,在此臺灣島就像是母親,無怨的搖著孩子成長。此外,謝安通也藉著對「臺灣」的深情來鼓勵讀者,他說:「咱若做伙打拼有信心/伊會搖出咱足好的命運/咱若保護環境有愛心/伊會搖出咱美麗的春天」。而知名詩人路寒袖的歌詩亦是質量均佳,入選國中課文的知名作品〈春天的花蕊〉,把春天不穩的氣候、滿天的星斗以及脆弱卻嫣然綻放的花朵生動的連結在一起,詩道:「雖然春天定定會落雨/毋過有汝甲阮來照顧/無論天外烏雨會落外粗/總等有天星來照路」溫柔而浪漫的詩句,不僅可視作情詩,也展現了詩人熱誠的生命觀。
客語歌詩的開展
正如前文所述,臺灣早期的客語歌詩,作品多半存在於民間文學之中,至於純文學部分,在臺灣文學史裡,雖不乏客籍作家,如古典文學方面的丘逢甲、吳子光,新文學作家龍瑛宗、鍾理和、吳濁流等人,但能以「客語」進行創作者可謂少之又少,遑論客語歌詩的書寫。這樣的情況,在解嚴後(1987-)的本土化、多元化浪潮中有了轉機,前述的蕃薯詩社中,有一位同仁黃恆秋即是客家詩人。黃恆秋以發展客語文學、傳承客家文化為己任,積極在作品中落實所謂的「母語創作」,並致力於文學評論。後來他自己出錢出力,組織「臺灣客家筆會」(2010),創辦《文學客家》(2010),並且為所謂的「客家文學」留下了這樣的定義:「『客語』與『客家意識』乃客家文學的首要成份,因應現實條件的允許,必然以關懷鄉土社會、走向客語創作的客家文學為主流。」而客語歌詩的創作,也在黃恆秋對於客語文學的提倡中,可以說有了開展的空間。
不過,客家文學大老鍾肇政,在1998年黃恆秋出版的《台灣客家文學史概論》裡,對客家文學中缺少客語創作頗有感嘆,他嘗言:「這麼多的客家作家詩人,他們的作品,日據時期用的是日文,戰後則為華文,若云建立由客語成立的客家文學,目前還只能說是『胎動』期間,零零星星的個別努力,尚未能匯合而形成客家文學的洪流。」正如鍾老所坦承,在客家文學中,以客語作詩已是零星之作,何況具有歌詩特質的客語歌詩,自然鳳毛麟角,難得一見了。
即使如此,目前仍然可見若干客家籍作家,積極投入了客語歌詩的創作。而除了此次所選詩人(曾貴海、邱一帆、葉日松、黃恆秋、張芳慈)以外,另外杜潘芳格、鍾肇政、李喬、范文芳、利玉芳、陳寧貴、劉慧真、馮輝岳、鍾達明、龔萬灶、楊正德、楊寶蓮等人也有優秀的客語歌詩作品,其中杜潘芳格為最早使用客語創作者。戰後杜潘芳格作為「跨越語言一代」之人,著實感受到以「國語」創作的困難,再者受到《客家話聖經》翻譯的鼓舞,她開始以客語創作來表達自我觀點,作品〈平安戲〉、〈含笑花〉等,均為時人所肯定。此外,「學院派」的范文芳,則在深厚的文學根柢上,以「海陸客語」寫作散文和客語歌詩,在一片「四縣客語」中發出獨特的聲響。以上,客語歌詩在前述創作者的努力之下,因為善用歌詩的朗誦效果、感染性等,往往成為客籍作家、詩人展現族群認同、面對文化危機時,表達心志的首選利器,而因為他們的努力,如今客語歌詩已然開出燦爛的花朵,成為臺灣母語文學創作中的一抹別具特色的風景。
小結:期待閩客歌詩繼續傳唱下去
歌詩是閩客詩創作的主流之一,而聲韻之美更是閩客歌詩的重要特質,若是放棄聲韻之美,閩客歌詩的創作便減少它原有優勢。所幸大部份的閩客詩創作者,不管運用閩、客母語的詩人都能體會到這點,所以才能持續傳誦好聽的歌詩。最近中華民國聲樂家協會又將向陽、李勤岸、林沉默、路寒袖的臺語詩譜成藝術歌曲,由女高音在國家表演廳演唱,聽眾客滿,反應熱烈,可見閩客詩作是可以用旋律來成功呈現的,不管是用流行音樂或是藝術歌曲都可以表現出閩客歌詩的動人之處。我們期待閩客歌詩與閩客文化一樣繼續傳唱下去,世世代代,千年萬年,永永遠遠。